冒號

用心的人就能豁達

一個因為股價大跌，很可能短時間內失去半生

累積的財富的好友，突然打電話來約我，「去看鳥吧！」

我覺得訝異極了，開玩笑地問他：「不看股票板，行嗎？」

「看鳥學股票！」他嬉笑地從電話那頭回答我。

在大武山下的曠野，我們四處亂闖亂逛，用望遠鏡欣賞被我們驚飛的鳥。

「真奇怪！沒有一隻鳥是可以直線往上飛的，總要呈上上下下的曲線，

才得以往上飛升！」朋友拿著望遠鏡竟然出乎意料地喃喃自語。

「就像股票！」我打趣地給他當頭棒喝。

他愣了一下，隨即狂野地笑開了。

他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學，畢業以後，十多年沒見面，

有一回搬家，竟發現他就住在我新家隔壁。

那時他已是股市的暴發戶，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吃飯睡覺，

腦袋裡只有「股票」。第一次隨我去賞鳥，是在股票大跌之後，

當時他還再三打趣我：

「小時候專吃鳥的傢伙，現在倒賞起鳥來了！」

但不多久，他卻成了「鳥癡」，比我還瘋狂，

所有賞鳥的裝備一應俱全，一口氣全買了。

就從那時候起，我開始發現到他的心性逐漸變了，

變得「豁達」了，他從賞鳥看到了人生另外的世界。

我也有一位朋友，是從蝴蝶看到人生的。他是蝴蝶攝影專家，

十八年之內，為了拍攝蝴蝶賣掉了兩棟房子，剩下一棟最陳舊的，供妻女居住。

她的妻子常向他抱怨，「你是瘋子，只管蝴蝶住哪裡，不管我們住哪裡！」

每一次聽到他妻子抱怨，他總是笑嘻嘻回答說：「妳煩惱這些幹什麼？

蝴蝶和鳥從來也不擔心牠們住哪裡，大自然就替他們準備好了住居，

才不像人類那麼無聊，要花大半生的時間去賺錢，就為了買房找棲身之所！」

他妻子聽他這樣講，總是憤怒地罵他：「那你去當蝴蝶好了！」

他也總是開心地回答她：「說得也是！」

他的女兒，從小就聽習慣了媽媽在她面前數落父親：

「你爸爸是最沒出息的男人！什麼正事都不做，就知道拍蝴蝶，我嫁錯人了！」

那孩子聽她母親數落父親二十年，後來考上大學生物系，

有一回放假回家，突然很嚴肅地向她母親說：「媽媽，妳沒有嫁錯人。

我從老師口中才知道爸爸是國內數一數二的蝴蝶專家，爸爸是偉大的人！」

而我那位朋友才不管人家是否認定他是「偉大」的人，

他總是嬉皮笑臉回答人家對他的稱許：「世界上只有偉大的蝴蝶，沒有偉大的人！」

我喜歡向別人講述我這位朋友的故事，他使我明白真正的「豁達」是什麼！

我喜歡聽，也喜歡講有關「豁達」的故事，因為我始終不是「豁達」的人！

在日本有關「生活禪」的故事中，我最喜歡下面這則：

一個悟道的尼師，在即將圓寂的時候，吩咐她的弟子們堆柴。

然後她定定地坐在柴堆中間，要弟子從邊上點燃火堆。

「啊，師父！」火燒起來之後，一個弟子忍不住叫起來，「裡面熱不熱啊？」

「只有你這個笨蛋才關心這種事情！」那尼師大聲回答。

火焰竄起，那尼師隨之升了天。

賞了一天鳥，回程的時候，我把這故事，講給我初中的同學聽，

他哈哈大笑，並且跟隨我大聲朗誦了一休和尚一首著名的短歌：

從有漏地回歸無漏地（註）一回的休息，

風盡情地吹吧！

雨盡情地下吧！

暮色蒼茫，晚風吹在曠野的甜根子草叢上，颯颯作響……。

（本文作者為評論家、小說家、環保人士）

※註：有漏地──有煩惱之地，指塵世；無漏地──無煩惱之地，指佛的世界。

作者∕吳錦發